刪不掉的「三代煙草人」，揭中國的新階級鬥爭｜天下雜誌
中國一名博主的貼文，引發數百人附和。「三代煙草人」指的是特權精英階層世襲著權力圈位子。儘管這類貼文發表了即被審查、刪除，卻凸顯階級敵意與日俱增。甚至有網友直言，「沒有另一場革命，這些荒謬的不公情事無法解決。」 圖片來源：Getty Images 「三代煙草人」這樣的說法在中國廣為流傳。在社群媒體上，「三代煙草人」指的是特權精英階層。這些人將稀少的工作機會（如：國家煙草專賣局的管理職位）分配給自己圈子裡的人，並將普通人隔絕在外。一名擁有超過85萬粉絲的微博博主用這個梗發文寫下，「這種世襲制度的結果是形成了一個封閉的權力圈，徹底斷絕了底層人民上升的機會！」這則貼文獲得數百人附和。 1990年代，隨著中國人開始可以自由從農村遷移到城市，並選擇自己的工作，中國社會流動性大幅提升。只要靠努力和機智，幾年內就可以從農民變身工廠老闆。但從「三代煙草人」這樣的網路梗可以看出，樂觀情緒逐漸消退。經濟放緩、好的工作機會愈來愈少。許多中國人現在都在討論「社會僵化」的現象。經濟條件較差的群體中，對自我複製的精英階層不滿情緒日益增加。階級敵意與日俱增。 兩名美國學者羅賽爾（Scott Rozelle） 和懷特（ Martin Whyte）所做的研究發現，中國人曾經願意接受明顯的不平等，並且相信靠著努力和實力依舊有辦法功成名就。然而，他們現在更傾向於認為成功的關鍵在於人脈和出生富裕家庭。這讓共產黨感到不安。根據中國憲法，中共宣稱自己建立了「工人階級領導的、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」。近年來，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呼籲提升社會流動性，並強調實現「共同富裕」的必要性。 然而，這些言論並沒有明顯影響輿論，反而嚇壞了商人和富裕階層。今年8月，一位擁有超過10萬粉絲的微博博主在平台上抨擊精英階層可以享受高額退休金。「普通老百姓，你們現在明白了嗎？」他寫道。「既得利益者是碰不得的，你甚至不能提到他們，」他說。網友留言接著怒轟這些人是寄生蟲、吸血鬼。也有人說，「社會僵化愈來愈嚴重，」甚至有網友直言，「沒有另一場革命，這些荒謬的不公情事無法解決。」但中國的網路受到嚴密審查。不出幾天，討論串就消失了。 中國社會真的愈來愈僵化了嗎？專家為此相互爭辯。常見的社會流動性標準之一是跨世代薪資彈性（IGE）。將個人收入與父執輩的收入相比較。兩代之間的收入愈接近，社會地位之間的差異應該就愈小。IGE是介於0到1之間的數值，數值愈高，社會流動性愈低。 2019年，德國智庫勞動經濟研究所（Institute of Labor Economics）發表的一項研究發現，1970年至1980年出生的人（1990年代的年輕勞動者）IGE為0.39，而1981年至1988年出生者的IGE上升到0.44。研究作者指出，與富裕國家一樣，社會流動性減少與不平等的加劇密切相關。隨著經濟改革的推進，1990年代中國的貧富差距急劇擴大。另一篇於2019年發表的論文中，南京財經大學的學者指出，中國的社會流動性高於美國，但低於英國、加拿大和德國。 習近平不承認中國社會愈來愈僵化，但他曾呼籲要防止這種情況發生。「在某些國家，貧富差距擴大，中產階級崩潰，導致社會分裂、政治極化和民粹主義蔓延，」習近平在2021年曾說。他要大家引以為戒。7月，南開大學學者韓林秀在官方期刊中撰文表示，他不認為中國社會僵化，但坦言這種消極氛圍的普及是潛在的政治風險。 隱形的社會流動障礙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，中共在2019年首度發佈了有關社會流動性的政策文件。一如往昔，提到中國的情況時，文件並沒有使用「階級」這個詞。可能有新的階級逐漸成形的觀點，不符合黨的意識形態。但文件指出，消除流動性障礙將是「經濟持續健康發展的有力支持」。它也準確點出了幾個主要障礙。 最顯著的障礙是戶籍制度。戶籍制度使農村移民無法獲得城市的醫療、教育和住房補貼。在過去30年間，將近3億人口遷入城市，享受了一次性的社會地位提升。但在城市裡，他們被視為二等公民，往往因為沒有當地戶籍而無法獲得地位較高的工作。 中共發佈的文件呼籲「基本公共服務應該均化……不論戶籍身份」。改革也在加速推進。有些政策讓有固定工作的移民無須更改戶籍，就能獲得與當地居民相同的福利。但仍然存在隱形的屏障：許多移民沒有契約可以證明他們的就業或居住狀態。最好的工作集中在幾個最大的城市中，但在這些地方，中共相當謹慎而不願意一口氣做出大幅變動。政府最主要的擔憂是，如果這些取得福利的人突然大量失業又不願離開城市，將造成社會動盪。 在農村，教育資源不平等則是進步的一大阻礙。農村學校在資金和師資上遠不及城裡的學校。持農村戶籍的孩子讀完高中的機率遠低於城市孩子。在2008年之前的十年間，中國大學和學院的招生名額大幅增加了六倍，開啟了更多機會之門。然而，農村學生在精英大學中的代表性依然不足。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劉保中估算，在這類學校中，近40％的學生是企業主管的子女，農村子弟不到10％。但目前仍有超過35％的中國人居住在鄉下。 中產階級也陷入內部競爭 1990年代，中國幾乎不存在中產階級。現在已經迅速擴展到官方估計的約4億人。但在這個新興階層內，競爭依然激烈。父母花大把鈔票來幫助孩子獲得更好的教育。2021年，政府試圖靠補習班禁令來創造較公平的競爭環境，但反而讓最富有的人享受了更大的優勢。這群人能夠負擔得起非法家教的高昂價格。 許多中國學者建議改善公共服務，以減少窮人因醫療費用高、退休金不足、失業補助微薄和優質教育成本高，而陷入代代貧困的風險。但政府不願砸太多錢。「要促進共同富裕，不能走福利主義的路子，」習近平在2021年警告。福利主義會「養懶人」。習近平直言，實行「超出自身能力的福利國家政策」無法永久持續，也必然會導致嚴重的經濟和政治問題。 黨內的精英主義使情況雪上加霜。要加入共產黨，需要經過漫長的入黨程序，頻繁參加會議來深讀黨的文獻。對國營企業中的白領工作者和公務員而言，黨員身份對升遷至關重要。公務員考試在中國以公平性受推崇，但誰能入黨則取決於內部人士的決定。在國家的堡壘中，裙帶關係依然猖獗。 就連官媒都在4月份的報導中承認，社會上對「三代煙草人」等話題的關注顯示，「國有企業和地方政府機構內部的『近親繁殖』現象依然常見」。報導指出，這樣的問題「在隱蔽的角落裡蔓延」。網友緊咬這段罕見的坦言。儘管審
中國一名博主的貼文，引發數百人附和。「三代煙草人」指的是特權精英階層世襲著權力圈位子。儘管這類貼文發表了即被審查、刪除，卻凸顯階級敵意與日俱增。甚至有網友直言，「沒有另一場革命，這些荒謬的不公情事無法解決。」
「三代煙草人」這樣的說法在中國廣為流傳。在社群媒體上，「三代煙草人」指的是特權精英階層。這些人將稀少的工作機會（如：國家煙草專賣局的管理職位）分配給自己圈子裡的人，並將普通人隔絕在外。一名擁有超過85萬粉絲的微博博主用這個梗發文寫下，「這種世襲制度的結果是形成了一個封閉的權力圈，徹底斷絕了底層人民上升的機會！」這則貼文獲得數百人附和。
1990年代，隨著中國人開始可以自由從農村遷移到城市，並選擇自己的工作，中國社會流動性大幅提升。只要靠努力和機智，幾年內就可以從農民變身工廠老闆。但從「三代煙草人」這樣的網路梗可以看出，樂觀情緒逐漸消退。經濟放緩、好的工作機會愈來愈少。許多中國人現在都在討論「社會僵化」的現象。經濟條件較差的群體中，對自我複製的精英階層不滿情緒日益增加。階級敵意與日俱增。
兩名美國學者羅賽爾（Scott Rozelle） 和懷特（ Martin Whyte）所做的研究發現，中國人曾經願意接受明顯的不平等，並且相信靠著努力和實力依舊有辦法功成名就。然而，他們現在更傾向於認為成功的關鍵在於人脈和出生富裕家庭。這讓共產黨感到不安。根據中國憲法，中共宣稱自己建立了「工人階級領導的、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」。近年來，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呼籲提升社會流動性，並強調實現「共同富裕」的必要性。
然而，這些言論並沒有明顯影響輿論，反而嚇壞了商人和富裕階層。今年8月，一位擁有超過10萬粉絲的微博博主在平台上抨擊精英階層可以享受高額退休金。「普通老百姓，你們現在明白了嗎？」他寫道。「既得利益者是碰不得的，你甚至不能提到他們，」他說。網友留言接著怒轟這些人是寄生蟲、吸血鬼。也有人說，「社會僵化愈來愈嚴重，」甚至有網友直言，「沒有另一場革命，這些荒謬的不公情事無法解決。」但中國的網路受到嚴密審查。不出幾天，討論串就消失了。
中國社會真的愈來愈僵化了嗎？專家為此相互爭辯。常見的社會流動性標準之一是跨世代薪資彈性（IGE）。將個人收入與父執輩的收入相比較。兩代之間的收入愈接近，社會地位之間的差異應該就愈小。IGE是介於0到1之間的數值，數值愈高，社會流動性愈低。
2019年，德國智庫勞動經濟研究所（Institute of Labor Economics）發表的一項研究發現，1970年至1980年出生的人（1990年代的年輕勞動者）IGE為0.39，而1981年至1988年出生者的IGE上升到0.44。研究作者指出，與富裕國家一樣，社會流動性減少與不平等的加劇密切相關。隨著經濟改革的推進，1990年代中國的貧富差距急劇擴大。另一篇於2019年發表的論文中，南京財經大學的學者指出，中國的社會流動性高於美國，但低於英國、加拿大和德國。
習近平不承認中國社會愈來愈僵化，但他曾呼籲要防止這種情況發生。「在某些國家，貧富差距擴大，中產階級崩潰，導致社會分裂、政治極化和民粹主義蔓延，」習近平在2021年曾說。他要大家引以為戒。7月，南開大學學者韓林秀在官方期刊中撰文表示，他不認為中國社會僵化，但坦言這種消極氛圍的普及是潛在的政治風險。
隱形的社會流動障礙
為了解決這個問題，中共在2019年首度發佈了有關社會流動性的政策文件。一如往昔，提到中國的情況時，文件並沒有使用「階級」這個詞。可能有新的階級逐漸成形的觀點，不符合黨的意識形態。但文件指出，消除流動性障礙將是「經濟持續健康發展的有力支持」。它也準確點出了幾個主要障礙。
最顯著的障礙是戶籍制度。戶籍制度使農村移民無法獲得城市的醫療、教育和住房補貼。在過去30年間，將近3億人口遷入城市，享受了一次性的社會地位提升。但在城市裡，他們被視為二等公民，往往因為沒有當地戶籍而無法獲得地位較高的工作。
中共發佈的文件呼籲「基本公共服務應該均化……不論戶籍身份」。改革也在加速推進。有些政策讓有固定工作的移民無須更改戶籍，就能獲得與當地居民相同的福利。但仍然存在隱形的屏障：許多移民沒有契約可以證明他們的就業或居住狀態。最好的工作集中在幾個最大的城市中，但在這些地方，中共相當謹慎而不願意一口氣做出大幅變動。政府最主要的擔憂是，如果這些取得福利的人突然大量失業又不願離開城市，將造成社會動盪。
在農村，教育資源不平等則是進步的一大阻礙。農村學校在資金和師資上遠不及城裡的學校。持農村戶籍的孩子讀完高中的機率遠低於城市孩子。在2008年之前的十年間，中國大學和學院的招生名額大幅增加了六倍，開啟了更多機會之門。然而，農村學生在精英大學中的代表性依然不足。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劉保中估算，在這類學校中，近40％的學生是企業主管的子女，農村子弟不到10％。但目前仍有超過35％的中國人居住在鄉下。
中產階級也陷入內部競爭
1990年代，中國幾乎不存在中產階級。現在已經迅速擴展到官方估計的約4億人。但在這個新興階層內，競爭依然激烈。父母花大把鈔票來幫助孩子獲得更好的教育。2021年，政府試圖靠補習班禁令來創造較公平的競爭環境，但反而讓最富有的人享受了更大的優勢。這群人能夠負擔得起非法家教的高昂價格。
許多中國學者建議改善公共服務，以減少窮人因醫療費用高、退休金不足、失業補助微薄和優質教育成本高，而陷入代代貧困的風險。但政府不願砸太多錢。「要促進共同富裕，不能走福利主義的路子，」習近平在2021年警告。福利主義會「養懶人」。習近平直言，實行「超出自身能力的福利國家政策」無法永久持續，也必然會導致嚴重的經濟和政治問題。
黨內的精英主義使情況雪上加霜。要加入共產黨，需要經過漫長的入黨程序，頻繁參加會議來深讀黨的文獻。對國營企業中的白領工作者和公務員而言，黨員身份對升遷至關重要。公務員考試在中國以公平性受推崇，但誰能入黨則取決於內部人士的決定。在國家的堡壘中，裙帶關係依然猖獗。
就連官媒都在4月份的報導中承認，社會上對「三代煙草人」等話題的關注顯示，「國有企業和地方政府機構內部的『近親繁殖』現象依然常見」。報導指出，這樣的問題「在隱蔽的角落裡蔓延」。網友緊咬這段罕見的坦言。儘管審查者狂刪評論，仍有一些倖存下來。一位網友戲稱政府這是在推廣傳統文化：龍生龍，鳳生鳳，老鼠的兒子會打洞。
（本文由「經濟學人」獨家授權轉載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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